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

【寂靜中的無邊喧嘩 – 讀《山南水北》發言稿】

圖片來源:人間出版社活動海報


談起農村,大家會想到什麼?是貧窮落後的刻板印象?還是田園退休的夢想地?是打工換宿的流浪經驗?又或者在利潤率「保一、保二」的產業危機中,是鶴立雞群的綠金藍海機會?

也許在當今都市生活的烏煙瘴氣與產業工作的疲累之際,「歸鄉」的選擇已不再新奇。在台灣,自從2000年前後的農發條例修法,農地交易自由化大開「農地農用」的後門,回農村買塊地、蓋農舍,甚至是股慢活時尚的流行風潮。

但 我想十幾年前,正値壯年的韓少功,選擇讓自己「二度下鄉」,應該是十分需要勇氣的抉擇。在《山南水北》的第一篇文章,他用「撲」進畫框這個動詞形容進鄉的 決定。我想起小時候跳水,是種混合著遲疑與勇氣的經驗,深吸一口氣,縱身一躍跳進水裡,享受著夏日溽暑的沁涼,雖然可能付上嗆水的代價,但涼爽的池水太誘 人,總是有種不跳不行的衝動。

這是蓄謀已久的一撲。撲通一聲進入真實的鄉野生活,這不是靜止的田園畫像,更像是跳進哈利波特的相框,裡面的人會揮手,會微笑,更會大聲咆哮。

鄉村經驗是什麼?我尚未有深刻的勞動體驗,倒是對人情溫暖很有體會。有次出國,在鄉下坐印度公共巴士,車上座位不是壁壘分明的一格一格的個人椅子,而是一排排長長的木板條,乘客依目測與個人體型,判斷還能坐幾個人。一次上車,我與友人坐下,位子剛好滿了;到了下一站,新乘客上車,對著我們揮揮手,我們一開始還莫名其妙,比手畫腳了一陣才知道是要我們再挪緊一些,如此可以再擁擠的坐一至兩位的乘客。在沒有空調大汗淋漓的公車上,擠得我們都要暈車了。但下一回搭車的經驗,換成是大包小包行李的我們沒有坐位,車上的阿伯阿嬸們也很主動好心地把長板條上的屁股再挪緊一些,在一路蜿蜒的山徑中讓出兩個位子讓我們歇息。

這是我能想到的一種很農村的經驗,不浪漫也不悲情。就是具體的柴米油鹽、交際串門、鄉野娛樂、勞動打雜中,真真實實的互助生活。而看韓少功《山南水北》,我覺得最精彩之處,莫過於他對農村人情義理的入微觀察。

鄉村社群彼此支持、彼此承擔,當然也會互相折磨。鄉村社會網絡與社會主義的思想在歷史中多重的疊合,撐起社會免疫系統,照顧人們的生老病死,替窮者蓋房、幫寡者埋葬。

鄉民們可能不比知識份子,沒多少學問,但又靈又鑽又刁。他們可以一手殺豬一手拼裝衛星天線、抓蛇挑糞採藥開路造屋也難不倒他們。他們種種看似不理性、不現代的落後行徑,卻能解決事情,各式各樣的鄉村詭計更展現出鄉民們的生存法門。

〈非法法也〉描述了審判命案的鄉民EQ,在都市,這可能只是社會新聞的一小角,在我們吃早餐時匆匆一瞥而過而與我們無關的社會悲劇。在農村,人們七嘴八舌的在脈絡裡去理解每個人與家庭處境,實實在在地解決問題,沒有恐龍法官這種專業但與社會現實脫節的現代角色。

韓 少功筆下的神、鬼、謠言傳說亦令我愛不釋手,這些鬼怪傳奇是茶餘後飯的消譴,也是軟性的道德制約,發瘋的人、邊緣的人,通通有其社會位置,越離譜的事大家 越深信不疑,越奇怪的人越有可能通靈異、開天眼,在緊急關頭救你一命。這無寧也是一種社會分工的安排,於是沒有人會被高速現代發展的離心力給甩出去。

但 我們都知道對農村不能太浪漫化。60-70年代的馬橋農村貧窮挨餓[2],現下山南水北的八溪農村則是人口外移、胡亂開發、豪華倉庫(農舍)、垃圾污染、 黑心生意、技藝失傳……。但韓少功並沒有客體化農村,不粗糙簡化視此為「被壓迫」的單向課題;面對成本效率的入侵與文化傳統的流喪,這或許是永恆的人性挑 戰。也因此,直面面對現實農村,進行理解與介入,也就自自然然地踏上歸鄉不歸隱的入世之道[3]。

與都會相較,農村終究步 伐慢、紋理深,越蟄伏於鄉野,身處在看似退步逆行的環境裡,反而更能挖掘透析當代社會的問題意識。微觀至與大自然的互動了然草木蟲鳥心性各異,觀照反省人 類自我中心的可笑;宏觀至從鄉野的異質空間,映射出與普同的現代性、都市化、民主、發展主義不同的曖曖光芒。我想,這是除了「大自然的廣闊與清潔」之外, 亦可能成為韓少功與讀者們共同的「心中的興奮」。

談了農村的社群、生計、哲學、污點、恐懼、八卦趣聞……,韓少功不迴避談 農村的美。他一方面欣賞湖光山色,另一方面也提醒我們不能只把美停留在風景畫。而是將美學的實踐與詮釋,昇華為關乎人性、感覺的經驗,生命就是堅持「美的 選擇」[4];無獨有偶,近日閱讀《左工二流誌:組織生活的出櫃書寫》,從事社運工作的作者吳永毅也引述中延院丘延亮老師的說法,認為生命的重要選擇,可 能不一定是政治或道德決定,而只不過是一個美學的選擇[5]。

於是農鄉不只是田園退休夢的悠遊樂活,也不只是打工換宿潮的 青春無敵。進鄉,是一種精神方向,是一種生命實踐的態度。韓少功說:「我的下鄉,在我看來既是退出也是出發,既是逃避也是開放」[6]。在這資本與發展主 義幾近失控狂亂的年代,我們彷彿看到農村是起點也可能是終點,是來處也是去處,在城鄉之間來來回回曲折反覆的路徑中,或許我們更能確定所謂的社會發展不是 直線進步這回事。


[1] <遍地應答>,韓少功,《山南水北》,人間出版社,頁395。

[2] 《馬橋詞典》,韓少功,聯經出版公司。

[3] 歸鄉不歸隱,採訪人:任志茜,網頁:http://book.sohu.com/20061212/n246987124.shtml

[4] 這裡的觀點是參考<後革命時代的詩意>,南帆,《韓少功隨筆集》,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出版,頁381-416。

[5] <吳永毅揭工運內部之爭 新書座談 現場交鋒>,http://www.coolloud.org.tw/node/78746

[6] 同2。


P.S 本文發表在 2014/9/6 韓少功《山南水北》新書發表會暨座談會(人間出版社),現場講的時候,多講了兩個沒寫到的點。
  1. 關 於「下」鄉、「進」鄉的動詞再商榷:之前反省城鄉不應再複製上下尊卑的二元對立價值,我們避免用「下」這個動詞,改用看似比較中立的動詞如:「進」或 「歸」。但看完了《山南水北》,再加上常常聽到朋友們提到許多參與體驗、教學、小旅行的城市人有多白目,我現在覺得偶爾可以謹慎小心的使用「下」這個動 詞,講「下」不是要複製主流價值,而是作為一種面對差異的「自我提醒」。提醒自己要蹲得下去,敏於差異,勤於學習。(感謝主持人 黃曼曼 把這段講不清楚的話濃縮精練成「知識份子的倫理問題」)。   
       
  2. 文學的作用:透過仔細、具體的細節描述,其實文學能達到的理解與介入現實的程度,並不亞於理論的作用 (甚至還能繞過理論的學術限制 XD)。 韓少功細節寫作十分精彩,很推薦大家享受他的文字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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